第79章 杨柳庄故人

昏暗的地窖中,闵幼株的身子正在一点一点地龟裂。而她的下方,一只苍白的玉手伸出,正试图在她身上吸取什么。延陵子华猛地扔下火把,抓住闵幼株喊道:“不可以!”

身上的龟裂已经蔓延到了脖颈处,闵幼株眨着细长的双眸道:“还记得那个梦吗?梦里你我竟成了夫妻,还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那是我两辈子加起来最幸福的日子。若我不是死而复生的厉鬼就好了,若你不是代国的国师就好了,即时我一定要嫁给你,然后我们就能一生一世在一起了……延陵子华,我大约是喜欢上你了,在那个梦里。”

轰——

延陵子华缓缓瞪大了双眼,接着胸口一阵急跳:“只是在梦里吗?”闵幼株笑而不语,龟裂的缝隙竟已经爬满了半张脸。延陵子华如何能忍受她就此消失,他头一次打破了心里的慈悲,一把将棺木中的手扯落下来道:“你不能带走她,谁也不能带走她!”

他近乎疯魔一般地将闵幼株拢在自己怀里,随后用尽身上的道术在压制回魂蛊的离体。

“我不会让你走的,你这辈子都要待在她体内为她而生,为此我愿付出一切代价!”

然而回魂蛊又怎甘心寄居在一个快要破碎的肉体里,它散发出耀眼的金光,照亮了整个地窖,更试图去伤害延陵子华。延陵子华并不惧它,而是展开右手,取出体内的那道神幡。

神幡与回魂蛊的金光甫一相撞,便展开激烈的交战。随后两方更是飞出地窖,升上了一重天去。延陵子华在地窖下遥遥控制着神幡的动向,同时心里也在诧异。这只蛊的实力竟只比他差一些,如此说来,它应该早就产生灵智可以化为人形了。又为何会维持着本体,寄宿在一个普通人体内呢?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一重天上的交战已经开始扰乱这方天地的秩序了。随着云层被一次一次击散,天空上的乌云尽散,雨水瞬间停歇。延陵子华双目凌厉地穿过地窖口,望向了一重天。随后他一展手,体内的虚影竟破空而去也攻向了金光。

金光对付神幡就有些吃力了,又如何能与延陵子华演化的道体交战。它迅速一闪,避过那个虚影的攻击,随后“咻!”的一声闪回了地窖里。延陵子华召回神幡,想了想,竟试图将神幡打入闵幼株体内,困住回魂蛊。

这是一种非常残忍的法术,以道器化为牢笼,能困世间灵物!回魂蛊凄厉地叫了起来,随后金光化作一个老人,施施然地跪在虚空里:“道长,手下留情!”

“我并不想伤你,只是希望你能留在她体内,助她重生。”

“道长,非我不愿留在她体内,而是她的身体委实已经承受不住我了。您今日就算强行将我禁锢在她体内,也无法阻止她的肉体破碎啊。”

延陵子华双目闪了闪道:“我知道!所以我会用破魔幡为她重塑肉体。”

金光老人诧异地看了眼延陵子华问道:“您这神幡已经与您融为了一体,若强行剥离,不但损了道行,未来证道之路也会受阻。如此,值得吗?”

延陵子华眉目柔和地看了眼闵幼株道:“能救她,便是值得。”

金光老人摇了摇头,语气缥缈地说道:“这世间,修道人最大的阻碍不是寿数,不是瓶颈,而是‘情’之一字啊。道有法可修,情如何斩断?哎……”

延陵子华诧异地看了眼金光老人问道:“你莫非也是因为‘情’之一字,才会落得如今这个处境?”

延陵子华话音刚落,金光便变得忽明忽暗起来。光中老人眯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远方道:“有了灵智后,有些东西总是逃不掉的……罢了,我就替你守着她吧。”老人摇了摇头,面目模糊起来,随后化为一缕纯净的金光闪回了闵幼株体内。

延陵子华欣喜,赶忙切断与破魔幡的联系,随后忍着虚弱和疲惫为闵幼株重塑肉体。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漫长到闵幼株从黑暗中似乎走完了一生,才堪堪地发现了不远处的光亮。她用手挡了挡眼睛,看着光亮处,随后下意识地就走了过去。

一阵金光漫过她的灵魂,闵幼株重新睁开了双眼。

“我……还活着?”

“嗯,你活着。”

闵幼株看向了坐倒在她身边的延陵子华,随后也跟着要坐起身。

长发如云墨般缓缓散开,闵幼株用双手撑起身子时,原本光洁的额头上竟出现了一种玄而又玄的金色纹路。纹路几乎覆盖了她的半个额头,使得原本妖异的五官显得越发魅惑。

延陵子华看着这样的闵幼株,突而道:“你的样貌和气韵看着倒不大像本国人……”话一出口,延陵子华想到闵幼株如今所用肉体的生身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代国人便笑着摇了摇头,却不料闵幼株竟接口道:“我的娘亲的确不是代国人。我说的是我原本的娘亲……”

“哦?”

闵幼株见延陵子华现出了感兴趣的神色,便挪到他身旁,靠着他道:“我的娘亲是外域人,听说是偷跑来代国,才与我父亲相识的。”

“外域人?怎么这么巧。”

“你还认识其他的外域人吗?”闵幼株想了想便释然道:“是了,你曾带着云丹来往代国和徐国,自然碰到过外域人。”

“不,不是他们,而是在徐国。”延陵子华说到这儿,不禁想起了远在徐国的邵颜和邵长陵。他们曾经是叔侄,如今怕是已经结成夫妻了吧。“我在徐国遇到过一个女子,我应该跟你说过吧,她叫邵颜。她的亲生母亲也是外域人。”

“邵颜?我记得。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拥有阴阳眼的女子?她的母亲竟也是外域人,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闵幼株想到邵颜可能是那个对自己有恩的小女孩的母亲,便拉了拉延陵子华的衣袖道:“你与我说说她吧!”

延陵子华难得见闵幼株露出这番小女儿的姿态,便轻笑着拉住她的手道:“我以为你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问我,你是怎么复生的,却没想到你会先问别人的事。”

闵幼株将头靠在延陵子华肩上道:“这里总共就两个活人,我能醒来自然是因为你。”说到这儿闵幼株突然轻笑了一声道:“之前我的身体那般模样,我想着左右活不成了,便打算成全你和她。结果我还是活了下来……”

“活下来不好吗?你可知道我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救活你?”延陵子华用手抚了抚闵幼株的脸庞。闵幼株捧住他的手,靠在上面道:“我知道,这种事又怎么可能轻易办到!你不但花费了力气,更是做了个与你原则背道而驰的决定。我以为你一定会救她,却没想到你竟救了我。”

“既然如此,就要好好活着。幼株,跟我定个约定如何?”

“什么约定?”

延陵子华将闵幼株的脸拉到了自己面前道:“我生,你便生。”

闵幼株迷蒙着双目道:“为何不说你死,我也死呢?”说完这句话闵幼株就要将唇贴在延陵子华的唇上,然而凑近他的一瞬间,却又改变了方向,吻上了那颗泪痣。

“这世上,既然有人如此渴望我活着,那我就为他而活又如何。况且,欠我债的人还没还完债呢,又岂能让他们高枕无忧!”这一瞬间,闵幼株的眼前闪过了闵府中那一张张脸。有些已经死去,有些尚还没有清醒。她闭了闭双眼,从延陵子华身旁站了起来。

“怎么了?”

“那云丹公主你预备怎么办?”

延陵子华跟着站起身道:“就让她在这里吧。直到我找到再复活她的方法,否则不会踏足此地。”

“让死人复生的方法可不是轻易能找到的。今日你舍她救我,那宗檀便再也没人能辖制住了。往后的日子,你需早做打算。”延陵子华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闵幼株见延陵子华对宗檀有了动摇,便推着他说道:“想问题便出去想,我还要去看看一清她们呢。”延陵子华被闵幼株推着便要出地窖,就在两人将要爬上地窖口之时,一阵阴风从甬道里吹来。闵幼株和延陵子华的耳中竟同时听到了女子凄厉的呼喊声。

那女子似乎对他们带有极大的怨气,阴风翻滚间竟有一个人影在拉扯着闵幼株。延陵子华正想对那个人影说些什么,却不料闵幼株猛地回过头喊道:“云丹,我救你是好心,不救你也是道理。你莫要得寸进尺!我闵幼株可不欠你!!!”说罢,竟一把将延陵子华推了出去,随后反身关上了地窖口。

闵幼株封住地窖口后,正想上马车。见延陵子华愣愣地看着她,便弯起嘴角道:“怎么?难道你还有什么话想对里面的云丹公主说吗?”

延陵子华哭笑不得地说道:“我本想与她说明如今的状况,但突然又觉得说再多也没用。”

“是啊,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如真切地做些实事。你若真觉得亏欠她,那就早点找到复活她的方法吧。”延陵子华非常赞同闵幼株的话,他点了点头,撩开车帘,扶着闵幼株的胳膊上了马车。

一路上,闵幼株颇有些沉默。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一清、青竹还有小娃娃。直到马车驶出了小树林要往官道上走,她才如梦初醒般说道:“这边往南有一处杨柳庄,我想去访一位故人。”

延陵子华温和地抚了抚闵幼株的头顶道:“你以前总是在逃避过去的人和事,如今能走出这一步,很好。”闵幼株轻轻地笑道:“死过两次,总觉得若不见见她们,以后万一见不到会后悔的。”说这句话时,闵幼株脸上的神色非常生动。

延陵子华喜欢这样的她,有人气,有生气,不再像以往那样死气沉沉。那代表她想活着。

将闵幼株的身子带到自己怀里,延陵子华轻语道:“好,我陪你去。”

闵幼株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将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怀里。

杨柳庄,地处朝南,紧邻护城河。因庄外种着一排排的杨柳,因此得名。当闵幼株和延陵子华到达杨柳庄时,庄外的柳树刚长出嫩芽。星星点点的翠绿点缀在柳枝上,显得整片庄园都清新可人。

闵幼株在为一清他们裹了裹毯子后,就带着延陵子华下了马车。甫一下马车,闵幼株就楞了一下。在他们马车的前方,还有另一辆马车正停靠在旁。

然而还没等她去细细观察那辆马车,便见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打开了大门。

“这位公子,这位小姐,可是找人?”

闵幼株见到那名老妇人,先是楞了一下,随后鼻头一酸,叫道:“林婆!”那位名叫“林婆”的老妇人呆了一呆,随后眯着眼仔细地打量起了闵幼株。然而任凭她怎么打量都认不出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林婆不禁拍了拍脑门,喃喃地说道:“老了老了,记性都不好了。这位小姐可是跟我们山庄有故?”

闵幼株忍着眼里的湿意,一步一句地上前道:“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中;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闵幼株每说一句,林婆的身子就颤一下。直至两人面对面地站着时,林婆竟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抚了抚闵幼株的脸蛋问道:“小姐?小姝儿?”

闵幼株什么都没说,而是一头扑进林婆怀中道:“我想林婆,我想柳姨,我想娘了!我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真的好想你们……”泪水决堤而出,染湿了林婆的衣襟。

但林婆一点儿都不介意,而是反复地抚摸着闵幼株的后背道:“是小姝儿啊?是小姝儿!虽然长得不一样了,但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哭。”林婆浑浊的老眼里落下两行清泪,接着赶忙扶着闵幼株就要往里走。

“走,跟林婆去见你柳姨,你柳姨听说你没了,整日整夜地哭。更是带着老婆子去贿赂了好几次裕国公府的门房,可惜他们狗眼看人低,硬是不让我们进去。哎!”林婆说着,抹了把脸,可眼里的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那些日子,她们进不了裕国公府,只能偷偷地贿赂看守墓园的仆人,待徐姝下葬了后,才得到机会去拜祭。

徐姝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对没有孩子的她们而言,就像亲生女儿一般。被她们这样珍视的家人,却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拜祭,其中心酸非一言两语能说得清楚。

闵幼株细心地帮林婆擦去了脸上的泪水,随后笑着安慰道:“那裕国公府不进也罢。那种地方,脏得很,莫要弄脏了你们的鞋子。”

林婆惊讶于闵幼株的话语,赶忙拉紧了她的手道:“你是不是在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你身子一向还好,怎么可能新婚当夜就暴毙!我与你柳姨都不相信,还偷偷跑去问你父亲,结果他说你是真的病重,我们便只能罢了……”